他沒遞蛋糕過來
◎阿姜蘇美多《僧心話語》
坐在第一個位子的比丘,眼裡帶點惡意—他竟不打算把蛋糕傳過來! ...我真的很憤慨、一種正義的憤慨,因為我是對的:「 假使施主只為那個比丘帶蛋糕來,也不會帶這麼多呀!」 我坐在那兒氣得七竅生煙…
我們總是很忙,不是嗎?「我就是沒時間,我好忙, 根本沒時間靜坐。」我們認為生命就是要有許多重要的事做。 有一次,在巴蓬寺,一位從曼谷來的女士來拜訪阿姜查,她間道:「 我很想靜坐,但就是沒時間,我太忙了。」他看著這江女士間這:「 你有時間吃飯嗎?」她說:「那當然。」我們總是有時間吃飯, 但靜坐卻可以拖延。
什麼才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呢?什麼才是優先的? 我們必須決定何者較重要,何者是非做不可的: 世俗的價值觀傾向於享受和參與種種的活動, 並認為這才是真實的世界:至於精神世界, 我們可能認為是不切實際的。但是,一切生起的事物都會消失, 都是無我的一一這即是佛法。這並不是個要我們「相信」 我們沒有自我的教法一一「我相信我不存在,我沒有自我。」 不是這樣子的,而是身與心本就不是自我。排斤異己不是自我、 憂鬱不是自我、生氣不是自我、妄想不是自我、害伯不是自我、 欲望不是自我、負婪不是自我、嫉妒不是自我、身體不是自我、 生為男人不是自我、生為女人也不是自我、全都不是自我。
害伯自心中升起:「我是個糟糕的膽小鬼,我是我的問題。」 我們竟信以為真了!自此變得膽怯萬分。但是, 如果膽小的念頭在心中浮現,我們心想:「那不是自我!那不是我! 它就會好像一隻蒼蠅飛過來,然後又飛走了!然而, 如果我們執著於恐懼:「這是我,這才是真正的我。 我就是那個膽小、脆弱、糟糕的傢伙。這就是真正的我!」 這就叫作「自我」。但是如果我們並不認為如此,而心想:「 或許我應該有所不同。」 於是我們就又試圖想去模仿自已所想要的樣子。
我們想得到讚美,試圖尋求他人來加以肯定我們的價值, 學著討人喜歡、扮聰明。人家說:「你很有魅力、聰明又機智。」 我們就會說:「這就是我。生命有如一場派對,我是世上的開心果, 人類的珍寶!」於是我們變得自負、傲慢。但,這也是不保的, 我們還是得一直受到鼓勵,最後成為一個討厭鬼。 人們對我們的魅力與機智是有一定的接受程度的,一段時間後, 就會變得很無趣。他們會說:「難道他不懂得要適可而止嗎?」
或者我們自認為是個敏咸的人:「我是個敏感且注重精神生活的人。 」我們可以處處這麼自以為是,背誦一些美麗的小詩, 談論各種花草,玩這些小把戲,在眾人中裝模作樣, 得到一些我們想得的身份。當然,真正的自我可能截然不同, 它隱藏在背後,且深怕被別人揭發:「我沒用、無趣、無名小卒、 無足輕重、沒人會喜歡我。」我們希望不要被別人揭穿, 對生命總有熱望:希望成為高貴的人、一個受人敬重的人,但是, 我們卻不知道如何去實踐。我們或許以為若耍點小聰明, 有個吸引人的外表就可以迷住人們,那的確很容易辦到,但, 這都是很容易被看透的。
在人類的社會裡,不論是部落或文明,皆渴望真理, 即使是在現代物質主義的社會裡,仍都渴望理智; 我們可以好好反省目前所有的不公正及錯誤的事, 並思考理當如何才是, 然後再根據我們認為世界該是如何理性的理想來寫作並出版。 而在我們閱讀時,我們想:「世界若是如此,那該有多好! 那會很棒的!況且理當如此。」我們都會贊同, 我們也都有這樣的理想。
大學生活是充滿理想的。當我還是大學生的時候, 花很長的時間在喝啤酒和批評世事:美國政府、美國經濟、 美國文化、美國的價直觀:我們都知道美國「應該」怎樣, 我也可以告訴各位英國應該如何,也告訴你,你應該如何,可是, 你要聽嗎?接著,你又告訴我,我該如何如何,這也很容易, 不是嗎?我們都擅長於此。我可以告訴你女人應該如何; 她們應該和善、大方、可愛、順從、忠貞、高貴、優雅、甜美、 從不說氣話、從不皺眉!我認為所有的女人都該如此, 一切都是為自己著想。男人應該強健、勇敢、高貴、勤勞、有智慧、 忍耐!我也可以根據我的想法,告訴每一個人他們應該如何, 我希望英國政府應該如何,乃至美國、法國、蘇俄政府等。
無論我們多希望事情會是如何的不同,它們卻仍依然故我。比如, 大家都知道,我們非常希望能像一個理想的禪修者般靜坐,但, 真實情況又是如何呢?會怎樣?不管怎樣, 我們都必須去觀察和學習:靜坐不是分析、不是要判斷事物, 而是要在當下覺知事物的本然—不去相信事物會永恆不變, 而只在當下覺知它們的本然。
你以為你很願意待在家中,所以也希望他人待在家中;你心平氣和, 所以你希望別人也心平氣和;你去工作,你感到很親善、平靜, 你也想要每個人敬重這點,不口出惡言,或招惹你讓你生氣: 要阻止你自己在公司裡不打人,需要花很多精神,對不對? 這世界真是個令人煩躁、挫敗的地方,無論是在社會、 家庭或任何情況裡,總充斥著無數的摩擦。
甚至於在一起安靜地禪修時,都可能彼此干擾呢! 多少人曾經被周遭人的習氣所煩擾?你只想揍他們, 希望他們快快走開、離去? 他們很可能只是在我們不希望他們抓癢的時候抓癢, 或者他們只是動了動,說了什麼我們不想聽的, 我們就覺得非常討厭。所以,即使是在最平靜的狀況下, 我們也可能會很煩躁。
我們須要仔細斟酌和我們共同生存的環境, 而不去譴責或批判那些狀況,只要覺察它們就好。這些人,他們是「 如此」的一一不論是在辦公室裡,或在工廠、醫院、家中的人。 我們必須與這些人、這些狀況共同生存,而且耐心以對,加以省思 。 「我不要它這樣,我討厭它!」這樣的態度, 只是在給自己製造痛苦的情境。但是,我們能夠觀照, 並讓心中生起的衝突,成為一個完全覺知的經驗:只是失望、 生氣或怨恨罷了。在我們明瞭之後,不要把它丟到一邊去或想壓抑它 ,更不要沈溺其中。我們也許在星期一且上到辦公室時, 因某人說了些刺激的話而說:「我要走了!我要辭職!我要……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!」我們被牽著走了。相反地,我們也可以只是注 視著,觀照自心中生起的煩躁情緒。煩躁是什麼?我們可以觀照它, 用時間、耐心去好好地觀照從衝突中生起的感覺。
靜坐也是一樣的,一段時間後,會有生理上的疼痛。 我們應該觀察那疼痛,而不是想辦法去去除它。有一點癢:「 我討厭癢!我想去抓它!」然後:「但是,我不應該去抓呀!」 我們於是陷入了想要抓癢,又不想去抓癢之中了。我們該怎麼做? 抓還是不抓?光這樣就可以製造出大問題來。或者, 我們可以用心直接去看那感覺,去體會癢,也就是只用心而不用手。 我們可以直接去專注那個癢的感覺, 以及我們那想除去的那個不舒服的咸覺,然後耐心以對。這種「 或許我應該抓癢?不,不,我應該耐已以對」的心情就是苦, 是不是?事實上,直接去感受那感覺,並專注其中, 癢還是可以忍受的,應該是沒問題的。
對於煩躁的心情也是一樣。在辦公室裡, 有個傢伙把整件事給搞砸了,他簡直是笨透了,我們好想發飆。 這時,我們可以直接去觀照那生氣或頓挫的感覺, 正如對待癢的感覺一般,我們用心專注並順聽它, 讓它完全受到覺知,才放下讓它消逝。這麼一來,我們並不愚昧, 也沒說錯或做錯什麼我們日後會後悔的事。我們本來就很容易陷在沮 喪之中,或想逃避現實,但是,我們應該明白這世界本就如此, 不管我們走到那裡,總會有一大堆的衝突、煩惱。寺院中一樣有這麼 多的煩擾,家庭中亦是如此,即使是美滿的婚姻也不得例外。
感官的世界亦是種煩惱與衝突,但是,如果我們好好利用的話, 我們會變成非常有耐心、溫和、成熟、可親、有智慧的眾生。任何智 慧地利用衝突來修行的人,都會變得溫和、調柔。那樣的衝突會磨去 全部的稜角,也就是我們心中的污穢與粗陋。
我以前認識的一個比丘,總是把所有的蛋糕留給自已!用餐時, 我坐在一排僧眾當中,手裡捧著盛滿了糯米飯和竹筍的小缽, 等待蛋糕傳遞下來。這下子可說到衝突點了!過一會兒, 我抬頭看過去,看到那個坐在第一個位子的比丘,眼裡帶點惡意— 他竟不打算把蛋糕傳過來!我觀察我那想要殺人的欲望— 那種別人阻止我擁有某種東西的憤恨、頓挫和欲求。我認為那是我該 得的:「那些蛋糕是給所有僧眾的,而不是只給那個比丘的, 他可是在戲弄施主,那些慷慨仁慈的施主們前來,帶了這些蛋糕, 他們是想看著所有的僧眾都吃到,不是只有他呀!」我真的很憤慨、 一種正義的憤慨,因為我是對的:「 假使施主只為那個比丘帶蛋糕來,也不會帶這麼多呀!」 我坐在那兒氣得七竅生煙,一整天下來都消化不良, 原因就在於缺乏觀照衝突的能力:坦白說,從長遠來看, 這倒是個不錯的故事。
重點是,我沒有死,那天也沒有人因此而營養不良,大家都還活著: 這些都是我們生活裡很愚蠢的事,然而, 我們卻可以為一些瑣碎的小事難過至極,甚至氣到要殺人。 我很驚訝地發現,我們如此容易為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而暴跳如雷。
在日常禪修時,我們可以利用這些困境來作智慧的反觀,例如: 煩躁、不滿意、悲苦及失望等等,這些都是生活中的負面與不愉快, 這些也都是修習專注和增長的機會。 我們可以將注意力轉移到感覺本身,而不必訴諸世界應該如何。
「你認識那個比丘嗎?他不該那樣的,就一個好的比丘而言, 那樣是不對的。一個好的比丘應該樂於分享, 甚至於該連自己的那一份也施予他人。 一個好的比丘是不應該只為自己的貪著,而不把蛋糕傳下來!」 我們都會同意一個好比丘該如何如何。「 一個好比丘會為自己囤積食物嗎?不會。 一個好比丘會犧牲別人而僅為自己嗎?不會。 一個好比丘是不會只關心自己的,他只取自已所需, 其餘的則會與別人分享,不是嗎?沒錯!那才是個好比丘!」所以, 我是可以去告訴那個比丘他應該如何才對,但是他也已知道了呀! 他早該知道他應如何。當時他就已經知道了, 而且他也已經知道我在想什麼了; 從他當時的眼神就已經很明白地表示了。 我所能做的只是直下觀照那感覺,那怒火、 那憤恨以及真正受傷的所在—就是這裡、這裡面(內心)。 這樣的修行會使我們變得非常調柔,而且非常非常有耐心。
泰國的寺院並不是很有效率:當然,他們的目的亦不在此。 許多年來,阿姜查不准許寺院裡裝電。 許多有錢人想來水井上裝設電動馬達,以改善我們的生活, 但阿姜查一一回絕了他們的好意。此外, 他要確定我們每天都帶著繩子、滑輪與水桶出外汲水,用竹竿挑著, 然後將水分配到廚房的儲水桶及浴室等地方。很原始吧! 而且非常沒效率,但是,這是需要極大的耐心, 以及對例行工作的意願。日復一日,直到最後,我們領悟到, 這些工作其實是十分平靜的活動。「那兒真得是太原始了!」 沒有自來水也沒有電。「這是退步、無效率的!」我們可以思慮怎麼 做才是對的,但那不是重點。耐心、 願意忍受並重複做著相同的工作,乃至容忍蚊子及其他事物, 才是重點。天氣很熱,蚊子在叮咬,而我在靜坐:「我會得痢疾的! 我知道!」大概有六、七隻蚊子同時在咬我,真是可怕的感覺, 厭惡之心升起,還有無限的憤怒與挫折。這該怎麼辦呢? 唯一值得做的事就是直觀厭惡本身,直接去觀照那感覺並且審視它。 我就是這樣開始容忍那些似乎無法忍受的事, 並發覺這樣的修行非常有幫助。當然,當時我並不喜歡那樣, 不過那卻是非常有助益的。
我們可以利用生活中的挫折、困難來禪修。我們可以不斷的面對在心 中浮現的事物---那些懼怕與欲望。 於是我們便成為一個從生活中學習、省思的人, 而不是一個總是抱怨不已,在生命不如所願時,感到挫折的人。 一個可以和生活的本然、自己、周遭的人以及所處社會共處的人, 就是在日常生活中禪修的人。
我們都有機會成為開悟者。我們可以專心、觀察、瞭解、 真正明白欲望是什麼,明白恐懼是什麼,明當下是什麼, 明白任何當下的顯現都是無常,以及明白無常就是無我。 我們可以不間斷的洞徹自我的恐懼和欲望,才不至於被它們所迷惑。
無可質疑的,這須要持續不斷地修習,因為我們大都依習性在做事。 不論在家裡或在辦公室裡,都有慣性的生活方式, 而且已經習慣某種方式的生活與行動。 在這些例行的生活及我們覺得能依賴的事物上, 我們找到了保障與安全,但那種安全與保障的感覺卻是很危險的!我 們認為安全的東西,其實根本不安全,它們會改變、 瓦解甚至隨時離我們而去,我們會因而感到悲苦、憤恨、難過。 我們能做什麼呢?我們可以溯其本源走進去,親眼目睹然後知道它、 專注它、實實在在地看著它的本然。 當我們不再盲目地跟隨剎那的感覺之後, 我們將會開始明瞭內心的平靜。我們可以轉去專注那樣的平靜、 無規範而持續寧靜的心,我們可以轉去專注平靜,而不跟著感覺走。 癢的感覺產生,我們就專注於平靜,而不是感覺。但是, 假使我們因厭惡那種感覺而去專注平靜的話,那可是沒用的。 我們必須非常誠實與耐心,首先,我們必須專注那感覺, 完全專注其中,耐心的、願意忍受,讓它順其本然, 讓它成為我們禪修的對象,直到它消失,甚至在往後的痛苦、 失望或煩躁中,都可以溯其根源,而非逃避得遠遠的。然後, 一旦我們毫無疑惑的明白這些事物時,我們就能走進平靜的心了。
如果我們真得願意讓那最難過的感覺存在,或讓最無聊、 最懼怕的感覺存在,然後專注它、甚至歡迎它, 那麼我們就是在把握機會學習耐心、溫和與智慧了。生而為人類, 從生到死,就是要以這個方法,在生活中增長正道。 我回顧我出家的生活,層對於一些非常困頓的時期感到憎惡, 但我現在卻會親切的回想:如今, 我明白那些都是使我堅強的經歷歷程。當時我想著:「 但願這不要發生,但願能夠驅除它。」可是, 如今我以無盡的感激回顧著,因為這些都是使我受益良多的經驗啊!
痛苦、失望與悲傷皆可以轉變成耐心、毅力與智慧的觀照。 生命本就該如此:有時如意,有時很糟。大多時候既不好也不算壞, 單調無味,生命本是如此。我們要反觀:「我們的生活就是如此。」 然後,我們智慧的利用現有的,從中學習, 並將自己從狹隘的自我與道德限制中解脫出來。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